一间癌症病房里，医生正点名，“老五到了、老四到了……老大到了，大家都齐了，老太太你放心去吧。”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，没有医患间恶言相向的场景，最后的道别安静却不乏暖意——既完成了临终关怀，也实现了对病人家属的哀伤关怀。
这一真实的告别场面，正被纳入全球医学院的教案。过去几十年，医学技术飞速发展，医学界却逐渐意识到一个骇人问题：技术正让医生们离病房越来越远，技术让医生逐渐丢失了“人心”。最近在上海仁济医院举行的国际护理论坛上，全球医学专家与学者热议一种全新的医学理论：“叙事医学”。
区别于“循证医学”，“叙事医学”提醒医务人员：在检验与检查数据之外，观察病人“作为人的反应”。
医学需要“两条腿”
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，老师们把文学叙事纳入了医学教育中。三年级学生必修一门名叫“叙事医学”的课程。对于这批今后身肩救死扶伤要义的医学生，医学院希望他们首先学习倾听病患的故事，并且更敏锐地阅读、理解这些故事。
这被视为是对传统医学理念的“反叛”——过去几十年，全球医学界唯推“循证医学”理念。简单说，即基于证据的诊断与治疗。在临床上，这体现为所有治疗的前提须以医学检查结果、数据报告为依据，这种观念进而影响着科研与教学。但此后，医生们逐渐发现了问题。
接受心脏移植的先天性心脏病患儿还是去世了，尽管一切检查与手术排查结果都显示“技术上没有任何操作失误”；在大火中被严重烧伤的患者植皮后多次失败，技术上依然寻不到“破绽”……医生发现，那名患儿始终无法接受别人的心脏，“他认为他接受了其他孩子的心脏，那个孩子因为他去世了，所以他可能在心理上一直排斥这颗新心脏”；而那名烧伤患者是由于宗教信仰的原因，让他无法接受来自猪身的皮瓣。这些病例提醒着医生，实施诊疗的同时必须考虑对病患的人文关照，帮助病患接受技术带来的人生改变，或者寻找其他替代方法。
“医学面对两组不同的征象，一组是客观的生理与病理指征，另一组则是主观的，是病人因为疾病改变了社会、心理角色后，所带来的情感变化，以及所隐含的观念、信仰。”卡蓉是“叙事医学”的提出者。1982年，这名医学生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系选修文学课程，并登堂入室，最终获取文学博士学位。
在班克斯主持的文学讨论班上，卡蓉发现“循证医学”或许正导致“跛足的医学”，而医学需要两条腿，一条是技术，一条是人文。2001年，卡蓉在《内科学年报》上发表“叙事医学：形式、功能和伦理”一文，首次提出“叙事医学”概念。
还原医学应有的温度
最近，仁济医院组织了一次“医患沟通面对面”活动。“一名乙肝患者两年前想到医院验血看看病情发展，刚说出来由，医务人员就脸色大变，‘你怎么到我们医院来了？你这个要传染的，快出去，快出去！’‘当时我的血压直往上升，心寒不已，医院尚且如此对我，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咬破，把血飙到那个医务人员脸上！’病人告诉我，此后每次去医院，先不挂号，而是在角落里观察医务人员的态度。”上海市护理学会常务理事、原仁济医院护理部主任赵爱平对这个患者的故事念念不忘，“他的故事提醒我们，医务人员对患者心灵的照顾有多么重要呀！”
“医生治疗的是头痛，但是否能进入头痛患者的世界，了解头痛给患者带来的影响？这些因素其实左右着病患是否接受治疗方案。”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王一方是“叙事医学”理论的推崇者，在他看来，“技术至上”正让医学失去应有的温度，而“叙事医学”可以让医生“重回生活现场”。
王一方说，“叙事医学”的另一层功能，是让医生鼓励患者家属加入。在北大医学部“叙事医学”课件中有一则案例：演员傅彪弥留之际，他的妻子张秋芳勇敢地喊出，“彪子，大胆地往前走，往光亮的地方走！”“中国的死亡教育历来空白，死亡往往被认为都是‘非正常死亡’，是医院的责任，人们不能接受这是自然的过程。傅彪的离世真是中国最美丽的死亡叙事，此时医学就已经超越了技术，这是叙事医学给我们的提示。”王一方教授称。
在支持者眼里，“叙事医学”不仅有助于改善医患关系，更重要的是，它还原了医学应有的温度。
“平行病例”记录患者疾苦
当然，“叙事医学”并非颠覆，在学界看来，这是一种分叉。它将改变循证医学“一家独大”的局面，未来“叙事医学”或与“循证医学”并行。
改变，始于医学院教育的革新与人文回归。“目前，美国60%的医学院将叙事医学纳入教案，中国一部分医学院也开设了叙事医学的相关课程。”王一方教授称。
在医学院里，医学生正在接受一种全新的操练，撰写“影子病例”，又称“平行病例”。这是基于“叙事医学”而出现的病例书写范式，即医生在临床诊疗常规指导下书写标准病例之外，还要用非教科书或非技术性语言书写病人的疾苦与体验，类似于“临床札记”、“临诊笔记”。此外，医学院以及临床附属医院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读书会，在医学界看来，一批医务人员基于工作感悟而写成的文学，比如《肌肤细节》、《心跳之间：护士的诗与散文》、《她：身体的故事》，正汇成一个新的文学流派：“护理文学”，它们诠释着“触摸”、“叮咛”所蕴含的深层意义。
“现在的孩子接受了许多的爱，而去爱别人，是有难度的。”上海二军大护理学院教授姜安丽在两年前主导参与了该校《护理学基础》的课程改造，将“叙事医学”融入这门护理学的启蒙课程。一个小小的改变是，每堂课前最吵闹甚至不定心的5分钟，成了“说故事”环节，学生、老师说出看到的、听到的患者故事，鼓励“共情思维”。
“人文是医学本来就有的，只是在医学技术发展的浪潮下，我们丢失了它。”仁济医院护理部主任杨艳说，这也是该院主办此次论坛的主旨——“优质护理，人文与专业并行”。 （唐闻佳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