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《蝇王》中当罗杰决定杀死猪崽仔时,话是怎么说的?他做出那个无法改变的不道德行为,是带着“一种精神错乱般遗弃的感觉”。马克·莱纳斯记忆不会太深了,但他在1月3日上午走上台,去做那次令人意外的演讲时,正有与罗杰同样的感受。演讲前夜,即将步入他的听众——农场主和农学家之列,莱纳斯思绪万千:“这些人对我准备说什么毫无概念。”他们本以为这位狂热的生态斗士出场会让他们反感。他们并不知道他早作出决定:站在这些曾经的敌人面前——低头认错。(《蝇王》又名《童年无悔》是诺贝尔奖得主威廉·戈尔丁的代表作,猪崽仔是小说中的人物,他的被杀寓意着文明被野蛮征服,理性被非理性压倒。—译注)
回首上世纪九十年代中,莱纳斯属于无政府主义的一个“激进派”,即反资环保运动的成员。他有一定影响力——是《企业观察》杂志(Corporate Watch)的发起人之一,写就第一篇报道转基因生物和孟山都之邪恶的文章,孟山都是因研究转基因生物而臭名昭著的一家跨国生物技术公司。莱纳斯不是个遵纪守法的善主。他曾带领三十号人挤上客货车(开赴目的地),整夜整夜地用大砍刀抽砍转基因作物。那时他很愤青,相信参加牛津农业会议的那帮人在用贪婪毁掉世界。现在他却愿意站在聚光灯下,在这帮人面前低下头颅。为此莱纳斯好几天都惴惴不安,担心演讲结束之时,朋友将一个个弃他而去。
听众出自礼貌的鼓掌声渐稀,莱纳斯开口。“诸位阁下,女士们、先生们。我想首先致歉,对于台下各位我相信这再合适不过。就此间记录和过往经历,我为曾经多年破坏转基因作物道歉。同时对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协助反转基因活动感到懊悔,并由此推动将一项有利于坏境的重要科研项目妖魔化。作为热心环保人士,同时也相信世上每个人都有权选择健康、营养的饮食。我的选择却南辕北辙,适得其反。在此我深表歉意。”
五十分钟后,听众的反应如他所言“(响起)让人错愕的掌声”。他的网站在贴出演讲文稿后疲于应付,最终瘫痪。他关注推特,眼见反响渐渐波及全球:葡萄牙、西班牙、智利、阿根廷……他知道有无数人看到了这一幕。“这是彻底颠覆,不仅是对反转基因,甚至整个有机产业。”他讲道。“好多人那一刻会说‘操他’。他们意识到被谎言蒙蔽太甚,且正是被他们信赖的那个人欺骗。”另外他最忧心的是,他将失去所有朋友。“咳,”他惨然挤出笑容。“那是很可能要发生的。”
39岁的莱纳斯住在牛津郊区一处时下流行的平台别墅,家有妻子玛利亚,八岁的汤姆和六岁的罗莎以及小狗斯柯达。他相貌堂堂,着装时尚,但又帅得无甚特点,如同酷玩乐队中某个酷得叫不出名字的成员。他递我杯茶,领我下来到他小屋——坑洼不平的沙发,满是灰尘的窗帘,书架上书都晒得没了色儿。莱纳斯对采访感到焦虑,他先发制人频频向我发问:谁是我的编辑?准备发多少字的稿子?摄影师是谁?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报道?莱纳斯的忧虑并不让人意外。他的演讲新闻满世界流传,随之而来,“所有的憎恶开始袭来”。他发觉人们指责他被孟山都收买,他很无奈,“说明人们认为我不地道,看我的眼光充满鄙夷。”
在反转基因的愤青岁月里,莱纳斯是“随口称作”—“地球优先!”组织的成员。该组织讲述了关于这世界耸人听闻的故事:工业化力量正阴谋设局给地球带来“环境劫难。大企业和通常所说的资本主义正在毁灭地球。”他们的设想是与庞大的利益集团勇敢地展开抗争。“我们那时自诩为土地的守护者,是承继自然力的子嗣,”他说。“我们是小精灵。”(the Pixies小精灵乐队亦称小妖精乐队,曾发行以环境污染为主题的单曲。)
莱纳斯初次听说转基因作物这一概念,是1996年初在布莱顿一处空房召开的会议上。六名激进分子参会,领头的是绿色和平组织一名活动主管吉姆·托马斯。“他确实让我开了眼,看到孟山都貌似作恶多端,”他谈到。“(孟山都)对我们的食物供给反常地做了手脚。大公司使用更多的化学制品以控制食物供给链。”这促使他在《公司观察》上写出相关报道,“据我所知那是最早报道孟山都的。”“地球优先!”再次聚会时,转基因作物“成为下一个大事件”。莱纳斯牵头开办讲习班,以便让信息传播更广。“现在自认为是反转基因头目的,还是经我手培训的。”
到1997年他一腔愤怒转化为行动,发起第一次毁转基因试验作物的“净化行动”。“我们打头上了客货车,带上毁地工具,穿深色衣服,只带少许现金不拿证件。”一般凌晨两点左右到,二三十人一直干到天亮,“走一路砍一路,”就这么毁庄稼。
事情不总是这么简单,一天夜里莱纳斯正(与同伴)在英格兰东部某地砍玉米,突然看见亮光闪动,听见有狗叫声。他扑进一旁泥地,一动不动。“不知什么原因警察打我身边过去了,”他回忆。“我从那逃出来,穿过树林找着到火车站的路。多数同伴遭遇狗袭又被逮捕。真够吓人的。不可思议的是,我反而是守法良民。你知道,我戴眼镜。我可不想让人一警棍打到脸上。说实在的,我也没跟警察当面对峙过。”1998年4月29日,在海威科姆市孟山都公司办公楼前的静坐活动,莱纳斯扮演了重要角色。“我去踩点,印宣传册,雇大巴。”
不过就从这次,莱纳斯开始体会到背叛引起的最初一点伤痛。他注意到周围人对他普遍不认同。他明白的越多,越觉察到周围人的虚伪。“人人都认为自己宽容,思想开明,”他不理解。“但如果你对他们有不满之词,你就惹上大麻烦了。”啥样麻烦?“我不认为谁会动手打人。不过回想上学时最糟糕的时光,莫过于被所有人嫌弃的感受。我倒确实不是在那种流氓氛围中长大的。”
那个组织自称不分等级高下,其实是自欺欺人。之所以没有领袖,不搞选举是因为对他们而言,民主是个谎言。“不过领导当然有——我自然不是其中之一——其他成员则惟命是从,充当炮灰。只有能蛊惑人心,且是极端激进分子才能升至高层。这一切最具讽刺的是,“地球优先!”等级森严,而且是最坏的一种形式,“因为这里等级制度是不透明的。”
莱纳斯和组织之间发生严重分歧是在2000年伦敦“五一骚乱”后,那次行动还是他协助组织的。麦当劳的一家门店被袭,温斯顿·丘吉尔的雕像头顶堆上了草盖“莫西干”(朋克鸡冠头),阵亡将士纪念碑上也被胡乱涂抹。事后在伦敦北部某个酒吧几个重要人物参加的聚会上,“人人说的都是:‘这真叫棒!’,”他记得这些人得意洋洋。“‘我们大媒体上露脸了!’”莱纳斯却并不赞成。“我认为那是场灾难。我们取得的所有成果因那些暴行,因为砸窗毁物而白白受损,那么做只会远离群众。我以为我是开诚布公。没想到大家看我的眼神却厌恶至极,极其震惊、极度蔑视。”那是什么样的感受?“发自内心的敌视,简直恨到极点。宽容、不抱偏见是人们卖嘴皮子的所谓素质,其实没什么用场。那是我参加(他们)的最后几次聚会中的一次。”